下班时分,日落的光芒浓烈如同被海水反射,降落到逐渐空荡的办公室。
我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,闲下来习惯性滑开手机屏幕,看到一条不知什么时候发来的微信,是爱如。
这天是5月27日。在爱如发微信来之前,我甚至没意识到这已经是五月的末尾。
她发来文字,第一条:祝我生日快乐!第二条:你没祝我生日快乐我好不习惯。
看到这几行字,我瞬间觉得整个脑袋被点燃了。今天是爱如的二十五岁生日,我第一次忘得这么彻底。
我马上打字,生日快乐!
哎,一年不如一年。她回。
……我现在已经在愧疚了。
没事,应该慢慢习惯。
回来给你补一个礼物。
滚!
你今天怎么过的?
上班啊,一般地过。
你别生我气。
没有哈,就是伤心而已。
我呆望着对话,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复。我就这样错过了爱如二十五岁的凌晨。
像女巫错过了摘月仪式。
在彼此生日到来的凌晨发短信,已经成为心照不宣的惯例。这一年一度的祝福好像人生中的接力棒,从不曾间断。她比我小三个月,每次生日短信,都会说,我会追上你的。
每一年,我们有九个月同岁。剩下的三个月彼此追赶,追赶了十二年,而今天仿佛有什么东西断裂了,我在北京,恍然能感觉到成都正在阴天,被沉沉的失落包围。它的失落是从容的,好像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:“看吧,果然忘了。意料之中。”
几个小时前我还在朋友圈不断刷新状态,我感叹这北京的大风把我吹到了下辈子,期盼郑多燕健美操把我的身材塑成希腊雕像般标志,还转发分享了各种自己永远不会看完的推送信息……然而这一条条更新她都看在眼里,有人回复有人点赞的时候,爱如是怎样在角落里沉默的,她也许一直在等我想起来某件特别的事?
我心里隐痛,竟有种伤害爱人的悔恨。
那些成长的岁月里,闺蜜确实如爱人一般,陪我阻挡失落,度过伤感,出谋划策,打抱不平。
我们为对方结交新的朋友争风吃醋,搞小圈子,充分利用气场叠加效应,把自己一队人弄得神神秘秘,不轻易吸纳会员,不轻易放弃会员。虽然我们当时只有区区四个人,但是友谊团体被搞得风生水起。
那是我们真正尝到朋友带来的美好体验。大家人生都还没有扎好根,就抱成了一棵树。
十几年来,我们有过很多共同的朋友,但是都一个个淡出,留下的所剩无几,到最后,革命友谊战线拉得最长的,只剩我两。
2002年,我第一次陪她过生日,记得那天还下着小雨,我们四个人飞快地骑着车,冒着稀稀疏疏的雨点子穿梭在街道上,我们要赶在晚自习前去蛋糕店。春夏相交的南方总是有雨的记忆,街边墨绿的常青树刷刷地往后退,我们一人点了一个三角形的蛋糕,边吃边聊班上那几个有点姿色的男生。爱如谈到了她的青梅竹马,一个小脑袋黑皮肤骑赛车上下学的男同学。
我们热衷给她的每一个暗恋对象取外号,以便于当着人家面儿也能堂堂正正议论。这些外号基本上都归纳总结了对方的缺陷,比如有个男生脸型不好看,我们就叫他菱形,有个姓万的男生喜欢看黄色漫画,我们就叫oncemore,谐音万色魔。
我们沉溺在当着这些名字的主人大叫暗号的那些捉迷藏般的刺激里,少女彼此的心跳共振如宗教体验般让我们狂热。
2003年冬天,爱如写了一首歌词,我胡乱谱曲,四个人听过后都自我感觉良好,决定用这首曲子参加学校十二月的艺术周比赛,赛前我问爱如,你说我们能选上么?
她说,肯定过。
要是没选上呢?
那我就把鞋子吃了。爱如很自信。
结果我们没选上。
而爱如假装什么也没发生,打死不提吃鞋子的事。
2005年,我和爱如升入同一所高中,被分到了不同班。我们充分利用课间一个个十分钟相聚,聊天的内容变成了连载故事,那时候她依然离我很近。但是她周围逐渐开始有新的朋友,而我也开始了独立的成长,身体与心灵在青春期里发生着微妙的转变,有时我们表面什么都不说,心里却暗暗较劲,总希望对方是先来找自己的那个人,爱如厮混在全新的人际圈,像带走了一束追光,而我陷入一片寂静。即使她偶尔出现,我也不会再把热情挂脸上。越来越碎越来越轻微的细节,布满了我与她的十六岁。
记得那年冬天,我生日刚刚过去,中午的自习教室弥漫着睡意,只听见后门有人压低声音唤我。转头看见爱如一只手背在身后,另一只手招呼我过去。我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,半眯着眼睛,怎?
她嘴里吧唧吧唧嚼着东西,什么也不回答,藏背后的手突然变出一个亮闪闪的耳坠。嘴里依然嚼着,含含糊糊说,喏,送你。
我的生日礼物吗?
对。
我接过。问,贵不?
十几块吧。
几天前我带有实验性质地打了第一个耳洞,就只有左耳一边。肿得很高,碰都碰不得。
我说,不错,等我耳朵好了就戴这个。
她问,好不好看?
嗯哪。我看了看她,问,你在吃什么?
巧克力。
我说给我一个,我也要吃。
她就张嘴露出融烂在舌尖的巧克力,说,就剩这么多了。
我狠狠呸了一声。
高二我们分文理班又进了同一个教室。这一次是同桌。我有时觉得高考也许跟死亡一样,开始是一种传说,逐渐成为阴影压过来,大家最后再怎么害怕都会跨过去,然后转世投胎各奔东西,等回头的时候才发现,原来我就这么过来了。
那时我跟爱如坐在最后一排,躲在高耸的复习资料之后,自以为天高讲台远,掩耳盗铃般学老师的普通话和方言,笑得忘了形。直到全班同学跟随老师的目光望过来,才知道收敛笑容。
我们喜欢分享同一副耳机,一人听一只,冬天把线从袖子穿到耳边,夏天直接从衣服里塞进去,头发挡住脸庞,永远不会被发现。数学考试的时候,我把选择题和解答题的第一小节做完,就开始写诗。而她总是可以就着音乐超长发挥。我们隔几天就交换一次MP3,她听到LauraFygi的《Merry Christmas Darling》,轻声说,得是心灵多美的人才能配出这样的音乐啊。
我们在父母入睡着后轻手轻脚潜入书房寻找好听的音乐,只为了第二天可以互相换血。在上网都要偷偷摸摸的学生时代,她感叹,要是能发明一种可以对传文件的MP3就好了。后来有了蓝牙功能,各种音乐网站出现,我们却渐行渐远。
她说她想去英国,在班里她的英文出类拔萃。十三岁那年她迷上哈利波特,说要去竞选秋张的角色,以后要嫁给丹尼尔·雷德克里夫。
2007年夏天,那是我们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天,所有书本都收拾回家,我和她并排骑着车,到我家门口,两人停在路边说了很多话。
之后,我到北京念大学,爱如留在成都。
唯一不变的,就是每年生日的短信。
那些年的每一个生日,我无论是在夜店跳舞狂欢,在KTV对酒当歌,还是在房间孤独入梦,十二点零五分,她都会发短信来。
我说,好准时啊。她说,我专门踩着点给你说话的,你快睡吧。
一条银河连接了我们相隔万里的两端。
我们也吵闹,拮据的学生时代,我们为了五块钱追着彼此跑。
从十二岁认识到现在,整整一轮出头了。十二年,跟她就是这样平平淡淡,磨磨蹭蹭,吵吵闹闹,互相厌倦又摧残,一起笑了又哭,幼稚了,成熟了,相互逃避,又互相倾吐,投入各自的另一片天地后,又坐在一起叙旧。
她像一个坐在船上的人,我们并不紧挨着,我们有时眼神短暂接触,却并无那么多疯狂的语言,只是一直一直随着船的节奏摆动,一起被自然而然的力量推着往前方飘去。在同一片时空里,我们看到不同的景色,我看到的是前方开阔的水,她看到的是远处漂浮的云。有人上船坐在我身边,遮挡了她,但最终会提前下船,我便在目送中又不小心看到她月光下的脸庞。过客来来往往,像水面上的烟雾,我们的身体在缭绕着模糊与暧昧的岁月里一点点分解又合并,从混沌的孩子成为少女,再成为女人。有时怒放有时败,她清楚,我也清楚。
她让我知道,这就是同渡人与过客的区别。
2008年5月12日,地震让我一整天与四川的所有人失联。我被恐惧牵着浑浑噩噩一直挨到凌晨,躺在床上瞪着上铺的床板,在脑中仔细端详每一张重要的脸孔,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想到与她之间是可能被某种力量强行分离的。
如今我早忘了她怎么跟我描述地震的惊心动魄。但我却记得,也是在那个春天,一个北京杨絮纷飞的日子,她发短信对我说,我做过了。
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。真是恋爱都需要跟彼此报告的年纪,身体的交付也是坦白的一部分吧。
我走在校园的一棵树下,停下来。我说什么时候的事啊?她说,一个月前,现在才告诉你。
我回四川见到她,觉得有些尴尬。
她走过来叫我名字,我们抱在一起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她成为我体内的一部分,我的笑像她的,语气像她的,我们一起经过无数时光,说过成千上万句话,也有赌气的时候,她被我揶揄得没有还嘴之力,进了教室反锁门,我在外面对着天窗道歉。
大部分时候,我想不起细节,想不起她的好和不好,即使想起来,也是些可笑的事。
当年与她同桌,我总买不到好用的钢笔,经常写着写着就没墨了,于是甩一甩,每次都把墨水甩到她衣服上,她换一件我甩一件。
有男生欺负我数学差,她把书卷起来帮我追打他们,再停下来给我讲错题。
还有,我们经常说到一件事,其中一人笑起来,另一个人也笑起来,最后笑得此起彼伏,指着对方笑到肚子抽筋,究其原因,是因为对方太喜感。
我传染了她的笑,那是我觉得最动人的笑,咧开嘴,抬着头,只能看见脖子,整个天空好像都是她的。
我们一起听了很多很多音乐,这些年无论在哪里,总是容易想到她。她像是一首循环了几千次的歌曲,已经在我记忆深处,紧紧抓住我那些属于她的神经。可是身边再没有像当年的她那样可以分享的人。
2010年,她如愿以偿被交换到英国。
第二年夏天我毕业,工作的忙碌和她在异国的际遇并没有给我们之间带来改变。但是如今想来,时间总在不知不觉间酝酿一些转化,那都是我们无法抗拒的。
留学那些年她去过很多地方,距离没有拆散过我们,从世界各地寄来的明信片上,有她画的音符,自言自语的句子,可如今是什么拆散了我们,她回国后,我们越走越远,疏于联系让我完全不了解她现在的生活,她在经历着什么。
一起抵抗过风暴,最终却被阳光迷障。
她是一个停顿,她让我确定一些必然发生的事。死亡的拆分,没有心灵失去连接可怕。
大家都活着,却在没有彼此的状态里漂泊,好像真空里,一具永不腐败的遗体。无处去,无处回。
2014年5月27日,我终于彻底忘记了这属于她的一天。
我给很多人送过礼物,却独独忘记她。最深处的那个人,总是得到的最少。稳定感,让他们理所当然被遗忘。
我记得她有极美的嗓音,如同天籁。有一次体育课我们在双杠上坐着,她唱着那首梁静茹的《我最快乐的那些年》:也许遗憾和年轻/总绑在一起/不容许一点委屈/等放手才懂惋惜/静下心来发现过去大半是甜蜜回忆/我最快乐那一年/是你陪我经历一切/什么都生动又强烈/有真正在活着的感觉……
唱完后她认真地说,这歌词写得就像我们。
她送的耳坠现在依然只有独独的一个,放在我的化妆盒里,银色圆圈的底部有一朵四叶草。我从来没有戴过,只是偶尔拿出来端详一下,就放回去。
关于作者:
陈赞羽,作家、编剧,四川人,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。文字常见于国内各大杂志、网站,已出版《春天巴士》等作品,现居北京。(作者微信公众号:初之时刻)